□田明霞
夜半,南河体育馆的风声尚未散尽。丈夫在梦中翻了个身,呓语道:“爸,你站在前面,我扶着你,不要跌倒了……”公公离世已两年有余,这位总爱在黄昏蹲在厨房摆弄泡菜坛的老人,就这样穿过记忆的薄雾,悄然潜入我们的夜晚。
清明时节,阳光斜斜地漫进翠花街的老屋,二十三只泡菜坛在厨房与储物间列队而立。那只蓝釉坛沿的缺口处,1981年的雨水痕迹依然清晰。我曾动过丢弃几只腾地方的念头,可指尖抚过粗陶冰裂纹的瞬间,婆婆的话便在耳边响起:“坛子是有灵性的,你闻,这酸香里还藏着秀水河边那口老井的味道。”
厨房的瓷砖地上,各式锅具排列整齐。崭新的苏泊尔电饭煲泛着冷光,内胆上,公公刻的“米水二比一”依然清晰。换掉老式半球牌压力锅那天,蒸汽顶开限压阀的声响,恍惚间将我带回三十年前的工业校门口——年轻的丈夫红着脸递来搪瓷缸,里面盛着他母亲新腌的仔姜。如今,那些印着商标的床单铺在新家的床上,棉布的经纬间,仿佛还印着婆婆逛步行街时的足迹。她常说:“好料子要趁阳光展平,好日子要赶当下过活。”
整理书房时,半块徽墨从蓝布包袱中滚落,砚台上未干的牡丹墨迹混着茶渍。婆婆生前的画架仍斜倚窗边,未完成的花瓣边缘,似乎还停驻着1990年花荄小院的风。在她的画纸上,永远盛开着比现实更绚烂的粉牡丹。
丈夫蹲在阳台擦拭那只缺角的坛子,突然说道:“爸最后那通电话里还笑着说,他在老家的山水间玩得开心着呢。”我望着他新添的白发,想起新婚时他“要给父母养老”的承诺。谁知二老反用拆迁款和积攒的“新物件”,将我们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。储物柜里,那些旧物——公公六十年代在旺苍钢铁厂的奖状、八十年代在安州的个体经营证——就像时光的车票,载着上一辈从艰苦岁月驶向如今光明的站台。
暮色渐浓时,新腌的泡青菜在坛中咕嘟作响。电饭煲蒸腾的米香里,隐约飘着记忆中的柴火气息。丈夫将婆婆的画册置于床头,月光下,未完成的牡丹徐徐舒展,恰似她当年在布店挑选床单时,唇角那抹恬淡的笑意。原来真正的传承,从来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,而是岁月浸润的温度——是坛沿结晶的盐霜,是锅胆磨损的刻痕,是画纸上未散的墨韵。更是他们用一生教会我们的:珍惜当下,善待回忆,在时光的褶皱里,永远为过往留一扇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