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杨庆珍
1200多年前,一个身形瘦弱的书生风尘仆仆抵达成都,在朋友们的多方关照下,筑草堂寓居,在此度过一生中最为安定的数年光阴。他就是诗圣杜甫。杜甫在成都写下200多首诗,其中一首是《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》,透过诗行,我们看到当年大邑白瓷品质精良,令人称羡。那么,大邑烧瓷究竟有何魅力,在中国瓷器史上处于何等地位?考古发掘中又有哪些雪泥鸿爪呢?
壹
杜甫“乞大邑瓷碗”
唐肃宗乾元二年(759),47岁的杜甫为避安史之乱,携家带口几经辗转,于岁末寒冬抵达成都。次年春天,杜甫在浣花溪畔物色到一块荒地,开始筹划建房。蜀地朋友纷纷施以援手,包括当时的大邑县尉韦班,也为草堂的绿化工程送去几棵松树,有诗为证:“落落出群非榉柳,青青不朽岂杨梅。欲存老盖千年意,为觅霜根数寸栽。”(杜甫《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》)
房子盖起了,树木栽上了,安家落户,盘碗杯碟自不可少,杜先生想来想去,之前亲见大邑瓷器白如霜雪,品质优佳,于是,他饱蘸浓墨,在宣纸上写下一首《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》:“大邑烧瓷轻且坚,扣如哀玉锦城传。君家白碗胜霜雪,急送茅斋也可怜。”
关于此诗,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《杜诗解》中有如下评论:“瓷碗至轻至微,却用三四层笔法,曲曲染就名士玩物性情来……先赞其质,后誉其声,方羡其色,觉在韦家案头,耀眼夺目,可望不可即一段光景……方显第四句‘急送茅斋’之乐也。‘可怜’二字,如渴鹿望尘,忽得注泉、美草,一时身心泰然。皆文人常态,不失童心妙处。”
杜甫仅仅用28个字,将大邑白瓷之美演绎得百转千回。据诗中描述,有三大特点:一是胎薄质坚,“轻且坚”,轻盈轻巧,但硬度极强,可见瓷质坚致;二是声音清美,“扣如哀玉”,“扣”与“叩”相通( 唐人皎然《寻陆鸿渐不遇》诗云:“扣门无犬吠,欲去问西家”),“哀玉”即受伤的美玉,意思是说将瓷片彼此敲击,其声清越寒凉;三是瓷色雪白,“君家白碗胜霜雪”,几乎与现代白瓷无甚区别,釉面光洁,不见杂质,釉色纯白犹如堆脂。
贰
大邑白瓷系邛窑一支
作为官宦世家子弟的杜甫,其审美眼光自然不俗,他为何心心念念大邑白瓷呢?众所周知,我国是世界上最早生产白釉瓷的国家。白瓷始烧于北朝的北齐,成熟于隋,至唐代已十分兴盛发达,与南方青瓷并驾齐驱,世称“南青北白”。相比青瓷,在唐代成都还不容易见到白瓷,珍贵稀少。
如前所述,杜甫草堂的白瓷是向当时的大邑少府韦班讨要得来的。少府是何职务呢?在唐代,一县之长的县令叫明府,县尉亚于县令,故称少府,其职责是“亲理庶务,分割众曹,割断追征,收率课调”,相当于分管经济的副县长。这说明当时的大邑瓷碗很可能是官营瓷窑的产物,乃数量不多的精品,并非市场上随意可以购得,因此杜甫“乞”到瓷碗后心花怒放。
为什么大邑能够出产如此优质的白瓷呢?大邑建县于唐咸亨二年(671),隶属于剑南道邛州。诞生于北宋的地理总志《太平寰宇记》载:“其邑广大,遂以为名。”依据唐宋时期地理沿革的史实,大邑白瓷当系邛窑一支。值得一提的是,清人蓝浦《景德镇陶录》卷七“蜀窑”一节中,干脆就把这大邑白瓷等同于“蜀窑”来著录:“蜀窑,唐时四川邛州之大邑所烧,体薄而坚致,色白,声清,为当时珍重。”
邛窑历史悠久。早在汉代,邛州就以发达的酿酒业、陶瓷业而著名,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在邛州开酒铺,“文君当垆,相如涤器”,那个“器”,应该便是邛窑出产之物。邛窑之脉一直延续,元代诗人吴莱在《大食瓶》一诗中写下“定州让巧薄,邛邑斗轻坚”的句子,可见至少在元代,“轻坚”的大邑烧瓷还能与“巧薄”定窑白瓷比肩。
那么,大邑地区有没有生产瓷器的地质条件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据文物工作者田野考察发现,大邑王泗、高山一带具有相当厚的高岭土层,乡亲们称为“白鳝泥”,顾名思义,这种白色软泥质地细腻,状似面粉,富含硅、锌、镁、铝等矿物质,化学成分相当稳定,为制造瓷器陶器的优质原料。
我们可以推测,唐朝时期聪明勤劳的大邑人已经建起专门瓷窑,就地取材,选用当地富含黏性的泥土,利用先进工艺烧制出一批批优质白瓷,其中就有送到草堂、令诗圣激赏的大邑瓷碗。
叁
考古发现大邑白瓷
大邑白瓷今何在?著称于唐的大邑烧瓷早已失传。幸运的是,今天通过考古发掘,我们还能有幸目睹大邑烧瓷的雪泥鸿爪。
1970年,四川省博物馆在大邑进行文物考古,发掘了当地的“马王坟”,发现系汉代夫妇墓,墓砖上烧有“建安元年”字样。墓已被盗,却意外地发现一堆青瓷碎片,经粘接复原为两只瓷罐,器形硕大,直口,短颈,圆肩圆腹,平底,腹部以下逐渐内收,造型古朴典雅。瓷罐质地较坚,叩之声响清越如金石,罐身青釉流淌痕迹明显,腹部有东汉时期陶瓷常见的布纹,肩颈之间装饰着细长的弦纹。这些实物,正好为汉代大邑烧瓷的存在提供了佐证。
20世纪80年代以来,随着大邑县城基础设施建设的发展,不断有古瓷器、瓷窑被发现。1983年1月,大南街扩建时挖出不少瓷器和瓷片,其中有一个精致的荷口碟,经专家考证为唐宋时期的瓷器。白瓷残片比比皆是,釉色莹润,瓷胎细白坚硬,旋削极工,酷似杜甫的描绘。
1992年1月,大邑县二环路官渡河一段工程施工中发现宋代窑址一处。6月,县运输公司水洞子工地、农行大邑支行公园坝工地出土大量隋唐残损陶瓷器,其中瓷碗90件,瓷耳杯7件,瓷高足杯4件,瓷双耳罐2件,陶瓷系罐1件,陶擂钵2件,陶盖4件,均已修复。水洞子和西郊戴巷子还出土了隋唐窑址的工作面,窑室、火膛、烟道烟囱均完好,窑壁烧结较厚,呈青灰色,可见这两座窑址使用时间较长。以上足以说明,隋唐两宋时期大邑烧制瓷器是不争的事实。
深埋于地的瓷器瓷窑留存着大邑瓷的故事,它们再现世间,让今人生发出思古幽情。那么,今日大邑还出产优质白瓷吗?笔者的家乡就在大邑县王泗镇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随着当地酒企的快速发展,笔者曾亲睹多家瓷窑厂,大量采挖“白鳝泥”烧制酒瓶、酒罐等。如今因为矿产资源保护,政府已明令禁止采挖。走访发现,当年的瓷窑厂或已关停,或转型生产玻璃制品。
翻阅杜诗,让我们穿过文字的缝隙去想象大邑白瓷的风采。它们作为亲历者和见证者,装点过杜甫的草堂时光。暮春时节,老农送来一筐红樱桃,“万颗匀圆讶许同”(杜甫《野人送朱樱》),水灵红艳的樱桃,自然要盛放在白瓷盘里,于视觉上便是一行绝句。秋日午后,金色的阳光铺洒下来,杜甫汲来井泉,拿出珍藏的饼茶“月团”,细细碾磨,再用瓷碗冲瀹。茶好,水好,器好,杜甫心情大悦,于是唤来小儿,在桤木树荫下教他读一卷楚辞。“月团新碾瀹花瓷,饮罢呼儿课楚词。风定小轩无落叶,青虫相对吐秋丝。”(杜甫《秋日·其二》)
浮生如梦,草堂日子宁静安适。大邑瓷碗里映不出白云苍狗,但斜斜看去,可以看见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的逶迤倒影,以及雪山下川西乡村的一片旖旎。